不良人

。——題記嘉吉十二年的風拂過京都府外的曠野,拂過原野間安逸的小渭村。這是農家難得休憩的日子,也是一年一度、歡欣熱鬨的正月。幾個小孩子穿著最最體麵的衣裳,鞭炮聲、笑聲和著飛雪在村子裡飄揚。打鬨間失了準頭,一個憨頭憨腦的小男孩一錯腳跌下了山坡。所幸並不陡峭,積雪鋪成溫柔的地毯,他咕嚕嚕像個小皮球一樣滾下山坡,直到撞上坡底河邊的一堆積雪,方纔止住身形。今年是個暖冬,河水還冇上凍,流水涔涔聲似在耳畔,小男...-

四野茫茫,村落靜寂,銀白色的死神自眼前蹁躚而舞,水泡的破裂聲縈繞在耳畔,宏大而悲愴,是整個世界的輓歌。

我嗅到了忘川冰涼的吐息。

——題記

嘉吉十二年的風拂過京都府外的曠野,拂過原野間安逸的小渭村。這是農家難得休憩的日子,也是一年一度、歡欣熱鬨的正月。

幾個小孩子穿著最最體麵的衣裳,鞭炮聲、笑聲和著飛雪在村子裡飄揚。打鬨間失了準頭,一個憨頭憨腦的小男孩一錯腳跌下了山坡。所幸並不陡峭,積雪鋪成溫柔的地毯,他咕嚕嚕像個小皮球一樣滾下山坡,直到撞上坡底河邊的一堆積雪,方纔止住身形。

今年是個暖冬,河水還冇上凍,流水涔涔聲似在耳畔,小男孩大呼好險。要不是被積雪堆攔了一下,他怕不是要滾進河裡去了!

河雖不深,弄濕了衣物,可是要挨竹板炒肉的!

他抱著小腦袋,虎頭虎腦爬起來,就見坡上的小夥伴都愣在那裡,神情茫然又驚恐。他隻以為是擔心自己,傻乎乎地笑,大聲道:“我冇事!不要怕,你們也下來玩呀!出溜滑兒!”

“虎、虎子……”坡上的孩子裡有個膽大的,他顫著聲音,隻道:“虎子,你看著我,看著我……千萬彆回頭!”

小男孩懵懵懂懂,幾乎是下意識地扭過頭去——攔住他的雪堆被撞翻了開,積雪下黑蓬蓬的亂草裡,隱約竟是一張慘白腫脹的人臉。混沌發黃的眼仁,死死瞪著他!

“啊!!!”

河邊本就離村子不遠,孩子的驚叫聲引來了一大片人。村中無秘密,很快死者身份就被認了出來。這也不是生人,是個常年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小貨郎。

“造孽喔,這不是劉貨郎嗎?正月十二我去趕集,還見了他呢。”

“是呀,我前幾天還和他一起吃酒呢。好端端一個大活人,怎麼突然就……”

未出正月,正是闔家團圓的時候,偏偏朝廷規定若有命案,必得有官員到場。因而來此的苟縣尉怨氣沖天,隻草草查驗了屍體、確定無致命傷痕後就向著圍觀人群潦草宣佈,“想是昨夜吃醉了酒,一時不慎滾下山坡,又一頭栽進水裡,是個意外,散了吧。”

如今春節剛過,正是趕集的好時候。劉貨郎出現在村裡,到相熟的人家借個宿、喝杯水酒,也並不奇怪。

人群議論紛紛,多有些“唉,他確實貪酒了些”之類的言論,顯見並無異議。就在這時,一道清越的聲音壓過嘈雜人聲。

“小爺瞧著,卻不像如此。”

大家一愣,齊齊望去,卻見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公子,不知何時蹲到了屍體旁邊。說話間抬起頭來,眾人都不禁讚一句:好俊的少年郎!

這少年眉目靈秀,大眼睛烏溜溜的,圓且亮,帶著些少年特有的清稚和意氣昂揚。整個人攏在厚厚的暗銀紋排穗貂裘大氅裡,瘦小小雪絨絨一團,像個錦繡堆裡養出的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。卻似乎鐘靈毓秀,天地靈氣皆彙於他一身。

這樣矜貴秀氣的一個少年,雖則小渭村在京郊天子腳下,卻也難輕易見得。他神情天真平和,美好如同年畫中的善財童子,偏偏身邊卻是一具青紫僵冷的屍身,場麵一時顯得尤為詭異。

苟縣尉有些不悅,他是個暴躁不耐煩的性子,當即斥道:“你是哪裡來的閒雜人等,竟敢隨意乾涉官府辦案?”

“撞上了,小爺就得辦了這趟差啊。”少年歎了口氣,亮出塊竹木腰牌。這牌子顯見用得久了,邊緣都有些磨損發黑,做工並不精細,但襯著少年削蔥般的指尖,就彷彿鑲金嵌玉般尊貴。

苟縣尉眯起眼睛細細打量,一旁早有好事者唸了出來,“緝事……番役?”

害,竟是個不良人啊!

這下子,從官員到圍觀群眾,眾人都帶上了些不以為意之色。

自建國以來,大昭官府便設了緝事番役一職,多是招攬些市井潑皮、三教九流之輩。雖說也是正經職位,卻不過乾些偵緝、逮捕、維護治安之類的零碎活計。說白了,就是官府底層臨時工,冇得品階,福利待遇也很差,上不得檯麵。且因為多出身市井,往往素質不高,甚至有惡跡前科,在民間名聲也是很差的,因此大眾更習慣以“不良人”稱之。

和苟縣尉這樣子正經科考出身、官府記錄在冊的官員相比,更是天上地下。

苟縣尉自覺高他一等,言辭更是輕慢,“區區一個不良人,何時能做本官的主了?山坡上有滾落的痕跡,他口鼻浸在水裡,遍體又無致命傷痕,顯見是失足滑下來溺死的。”

“不留致命傷痕致人死亡的方法多得是。”少年齜牙一笑,三分可愛裡還有七分欠揍,“縣尉大人,要試一試嗎?”

“你……”這少年笑得春光和煦,苟縣尉卻覺得他像個瘋子,一時竟有些啞口無言。

“是否為溺死,最確鑿的證據便是肺腑。不若我們剖屍一觀,自然一目瞭然。”

“你說得倒輕巧。”苟縣尉冷笑,“本縣仵作剛剛告老還鄉,你要想剖屍,那便自己動手吧。”

他看這少年衣冠濟楚的樣子,想必是哪家無所事事的富貴公子哥兒,尋了個閒職、看了些話本傳奇,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,跑到這裡來惹事生非。真讓他動手驗屍?怕不把他的苦膽都嚇出來!

“嘖,也行。”那少年也不作難,向人群裡一招手,“有喜,上傢夥!”

人群中立馬擠出個粉妝玉琢的小丫頭,一身半新不舊的堇色緞麵棉襖,左手忙忙遞出個綾綢卷子。少年解了綁繩一攤,嘩啦啦滾出好長一截去,鋥光瓦亮的刀、鑷、錘、鑿、針、鋸等排列整齊,寒光淩冽,直看得人牙根發涼。

少年嫻熟套上羊腸手套,解開劉貨郎上衣,小刀破開僵冷的肌膚,自咽喉直抵胸腹,一雙素白纖長的手時不時進去掏摸半晌。有細細的血滴濺上他的臉頰,他的神情卻似愛撫情人般專注憐惜。圍觀群眾無不大嘩,有個衝在第一線的壯漢都忍不住退出人群幾步,扭身大嘔——竟是活活看吐了。

苟縣尉眼尖,瞅著死屍的肺部發白腫脹,還有著粉色的血瘀斑塊,冷笑一聲,“從肺看來,確是溺死之狀。你還有什麼話好說?!”

少年微微低頭,看著劉貨郎冰涼模糊的麵目,平靜道:“好吧,他確實是溺死的。”

頓時噓聲四起。有老人痛心疾首道:“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,縣尉大人已經下了裁斷,你這個娃娃,偏偏在這裡多事!好端端的身體非要剖開來驗,劉貨郎在天有靈,也閉不上眼睛呐!”

“我若不驗這一遭,怕他纔是真的閉不上眼睛。”少年聲音清泠,睫羽微顫,“河邊水淺,多有泥沙。若他真是活著栽進河裡的,口鼻咽喉,總該有些泥沙水草之類。”

他一雙眼倏然抬起,掃視在場所有人,“可是冇有!所以,淹死固然是淹死的,是否真是死於這條河中,就有待商榷了。”

見眾人臉上都露出茫然或震驚之色,少年稍緩了語氣,抽絲剝繭,細細解釋:“若真是死在河邊,窒息時手總會下意識抓撓,指甲裡該有泥土雜物,可是冇有。他的衣領有濕過水褶皺的痕跡,袖口卻冇有。所以,他應當是淹死在一個水質潔淨無泥沙,水深能夠淹到脖頸、卻不足以淹到袖口的地方。大家看,他胸口有一道微呈弧形的淤血印痕,我之前一直在想這是什麼。現在看來,倒和缸沿對得上,一口很大、很深的缸。”

人群頓時嘩然,有人驚恐地指著胡老二,“這麼大的缸,隻做豆腐的胡老三家有啊!”

胡老二是個滿麵虯鬚的壯漢,聞言大怒,揪住那人的衣領,揮拳便要打,“你這醃臢潑皮,胡說些什麼!一口破缸,怎麼就隻有我家有了?!這娃娃隨口幾句話,你就來誣陷老子,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!”

他狀極凶戾,目光卻閃爍不定,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。苟縣尉這下子反應過來了,忙招呼隨行的吏役按住胡老二,到他家裡去搜查——不消片刻,就有人從他家隱秘地方掏出些泥叫子、“搭拄兒”之類屬於貨郎的小玩意兒。

眼見證據確鑿,胡老二強撐著的氣勢一下子泄了,癱軟著身子,嘴唇哆嗦著,“都怪他,誰讓他賺了銀錢不收好,偏露到我眼跟前炫耀。還偏偏,要去那水缸裡掬水擦臉……”

這下事情經過就十分清晰了,胡老二見錢眼開,在水缸裡溺死了貨郎,又趁夜把他的屍體拋下山坡偽作痕跡,擺出醉酒失足淹死在河裡的假象。

這場景實在很合情理,貨郎又是孤身一人行走在外,冇人會深究。要不是突然冒出個少年非要剖屍驗證,他就真的得逞了。

村民驚懼感歎不一而足,都遠遠地避開胡老二。胡老二抬眼瞅著人群,突然就陰森森笑了起來,“豆腐席,好吃嗎?哈哈哈哈……”

-小爺當差,收得是緝事番役的錢,今兒可額外乾了趟仵作的活兒。怎麼著,小爺我堂堂沈家三郎,是拿來給你白使喚的?”“不敢,不敢。”苟縣尉冷汗直流,慌忙從懷中拽出錢袋,數了五十文出來——仵作驗屍紅封五十,這行規他不是不曉得。但這富貴潑天的沈家三公子,怎麼還能把這區區五十文看在眼裡啊?!這點錢,都不夠他□□的良駒一頓飼料吧?沈千帆見了銅板,立馬眉眼帶笑。他本就是清靈俊秀雌雄莫辨的長相,此刻眉眼彎彎,便更加討...